我是太子妃,但太子不爱我。
先皇薨逝,卫潸登基为帝,却没有封我为后,长期服用的慢性毒药在我身体里游窜肆虐,我最终还是要死了。
临死之前我听见他说,要将我丢进羞耻不堪的舆论中去,污蔑我与人偷情,谎称我东窗事发自尽堂前。
我绝望赴死,有位故人却不计前嫌救了我的性命,为了报恩,我改换身份重新入宫,帮他们扳倒卫潸,搅乱后宫……
1
我没想过还能再次睁开双眼。
胸口的痛郁真实存在,明亮的阳光照进眼底,我却觉得刺痛难忍,双眼一酸,眼泪不由自主地落湿了脸颊。
“定是烈阳灼目。”我轻声呢喃着。
身旁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圆脸圆眼睛的小侍女,她捧着一盏茶,笑眯眯地看着我,“姑娘醒啦?”
“你是何人?”
“奴婢宛宛,奉陵王殿下之命在此地照顾姑娘。”
“陵王?”我有些诧异。
醒来之前最后的记忆便是听着卫潸狠辣绝情的话语撒手人寰,当时那阵垂垂濒死的感受那样真实,我真的以为自己必死无疑,却没想到还能再清醒过来。
“我不是要死了吗?竟还能……”
话未说完,便有熟悉的声音出现,我抬头去看,发现来人正是陵王。
“你当时只是急火攻心晕厥过去,并不致死,奄奄一息还剩一口气,我在你身上用了龟息丸,瞒天过海将你从宫里带了出来。”他一步一步走到我身前,向我解释道。
龟息丸,一种假死药,可以淡弱人的呼吸与脉搏,叫人难以察觉,造成死亡的假象。
“这可是欺君之罪!”
卫潸新帝登基,正是杀鸡儆猴树立威信的时候,他从前在百姓面前装得仁善温情多情多义,与自己的本性相去甚远,如今心愿达成,手握大权民心在傍,怕是再也不愿披那一层伪善的皮了。
若是被他发现陵王暗度陈仓救我出宫,陵王不会有好果子吃。
“我卫弘光可不怕他,即便是被他发现了,他又能奈我何?还能……取了他七叔的命不成?满天下人都知道,他抢了自己七叔的未婚妻,是他从我身边抢走了你,是他卫潸愧对我!”
年过半百的人,不怒自威,仿佛是有与生俱来的霸气,他只需要端端正正地坐着,便能以一身威压压得人口不敢言。
我与卫潸、陵王这点旧事,说起来话长。五年前皇室选亲,我得了陵王的青睐,被他选为王妃。虽然彼时陵王家中已有儿女,并且我与他差了二十余岁,但在我那喜爱权位的爹娘看来,是一桩实打实的好姻缘,无论我多不情愿,他们都不会在意。
我与陵王之间,不会有情爱,两个家族互相利用互相盈取,我既是筹码,也是纽带。
卫潸为了打造一个情深义重真心不二的完美人设,装作一心爱慕我的样子,在全天下人眼皮子底下演戏。
他比我小了十岁,明明只有十八岁却总是一副情深不寿少年老成的模样,在我面前迂回辗转不停地演戏。
装作为了我打破世俗枷锁的样子,与亲叔选中同一个女人,跪在宫门外三天三夜求取万民书,装作一心一意对我好,装作整个胤朝也找不出第二个的痴情种。
我的心乱了,我难以自拔地爱上了他,他也借此,赢得了天下人人称道的美名。
我成了他的妻子,成了人人艳羡的太子妃,可后来……后来他不愿意装了,他抛弃了我,如同抛弃一件旧衣,为了不让我做皇后甚至对我下毒,想要我因病早亡死得名正言顺。
连受他指派毒害我的婢女阿清都会心疼我,他却从来不会。
这样无情无义的人,却有着贤良有义的名声,多么可笑。
“我不明白,你为什么要帮我?”
我有些摸不着头脑,我与陵王交集不深,甚至因为卫潸抢亲多少闹了点不愉快,虽然他曾好心告诉过我卫潸利用我欺瞒我的真相,但我坚信他不会因为单纯地可怜我就做下这样的事来,他也更不可能喜欢我。
“是你的侍女阿清求我的,当时我正巧入宫觐见碰上她,她求我将你带出宫,救你脱离苦海,我瞧你实在可怜,答允了。”他面目慈悲,我却不信。
我向他冷笑,他救我怎么会没有目的呢?“陵王殿下不如实话实说,我已然受过骗了,这样的虚情假意,我不会分不清。”
他有些尴尬地咳嗽两声,“有些话原本是想等你身子养好一些再说的,既然你挑明了,我也不藏着掖着了。我救你的确是有目的……很简单,我想做皇帝。”
我一瞬间明白了,他为何会对我伸出援手。
“所以你需要我活着,去说清这一切的真相,打破卫潸在百姓心中完美无缺的帝王形象,揭露他的阴暗狠辣,助你谋得帝位?”
陵王需要一个起兵造反的理由,而我,恰恰可以成为那个理由。
帝王为了赢得民心,引诱利用了一个无辜待嫁的娇弱美人,他费尽心机毒害美人,更以不轨之名诬陷这可怜人。
美人落逃,向陵王求助,讲述这一切的真相,曾深爱美人的陵王听闻此事大为惊怒,为差一点成为自己夫人的美人揭竿而起,取缔这荒谬绝伦的无情君王。
看呐,多好的理由,多完美的借口。
他点头说是。
“原来你也是要利用我。”
我低着头,悄无声息地落下一滴泪,没有叫他察觉。
“卫潸害你至此,你落得如今这般境地,就不想报复他吗?你的人生,原本是该光辉明亮的。”
他看起来异常激奋,为我不平,我却忍不住想笑。
他的演技这般拙劣,不及卫潸万分之一。
光辉明亮?卫潸若不抢亲,我便会嫁给陵王,当时的他已年过五十,我却只二十有八。做陵王笼络朝臣的棋子,做母家平步青云的傀儡,谈何光辉?又有何明亮?
可笑!
“人生诸多磨难,我又病痛缠身,并不想再这样折腾了,一口气断送下去,了无牵挂地离开这烦恼世,对我来说其实是好事。”
不论我当初怎么选,卫潸抢得成或是抢不成,我都是一样沦落为他人的棋子,失去我存活在世的意义。
我不想再搅和进权力中去了,他们利用来利用去,没有一个人真心待我,爹娘,卫潸,陵王,都是一个模样。
“你就不恨吗?”陵王仍是心有不甘。
我朝他笑笑,语气平淡,“陵王殿下请回吧,苏邚有些累了,想躺下歇一会儿。”
看着他离去的背影,我心内波涛翻涌。
恨吗?
当然恨了,怎么可能不恨。
我恨他们所有人,可若要我报复,我报复得过来吗?我……还来得及报复吗?
我是个怯懦软弱的人,如今我毒入骨髓,朝不保夕,已然时日无多,这最后的日子,就让我平安淡泊,安生地度过吧。
恨也好爱也好,就这样算了吧。
昏昏沉沉地睡了几个时辰,醒来时天都黑了,宛宛扶着我起身用茶,才刚刚接过她手中的茶盏,陵王便猝不及防地推门进来了。
“殿下不必多言,我不会……”
我当他不肯罢休又来劝我,摆着手要轰他出去。
陵王却摇头,“本王不是要同你说这个,你的婢女出事了,她死了。”
2
茶盏没有捧住,温热的茶水撒了一身,“阿清死了?怎么会呢?她不是完成卫潸的任务了吗?她不是成功地毒‘死’我了吗?”
她现在应该待在宫里好好地做宫女的啊。
我来不及披衣,穿着单薄的衣衫毫不犹豫地跑了出去,宛宛抱了件厚重的披风追上我,为我系紧披风,搀着我疾疾而行。
一路心如刀绞,我不敢相信,我曾经那么疼爱那么喜欢的阿清死了,这个世上唯一一个知道心疼我的人,她竟然死了。
她是怎么死的呢?
我问陵王,他却闭口不谈,告诉我去前厅看了自然知道,似乎是有意避开些什么。
我心中隐隐担忧,已经从他脸上星星点点浮现出的异样表情猜出了些许。
阿清怕是死得不太漂亮。
我设想过无数种凄惨的死状,已经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,可当我真正站在阿清面前的时候,我堆筑起的心理防线还是全数崩溃了。
陵王指着地上那一团血肉模糊,对我说这就是阿清。
阿清浑身上下都是血,肚子上破了个大洞,肠穿肚烂,血淋淋的肠子撒了一地。她身上有无数道皮开肉绽的伤口,像是什么野兽撕咬出来的,那些伤口深可见骨,有好几处骨头都断了一截,她那曾经爱哭的脸上有一道深深的齿痕,从左侧眉弓延伸到嘴角,几乎要将脸部皮肤都撕裂。
浓郁的血腥气与充满刺激性的画面惊得宛宛忍不住扶墙干呕。
“怎么会这样呢?怎么会……伤得这个样子?”我颤抖着跪倒在地,抓着阿清冰凉的手指泣不成声。
陵王走到我身旁拍了拍我的肩,以示安慰,“底下人找到她带到我跟前的时候,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了,她血泪同下地拽着我的衣摆,问你还活着吗,说她对不住你。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你还好端端地活着,她就撑不住咽了气。”
“是卫潸杀得她?”我哭红了眼睛。
陵王点头说是,“我听闻宫中有婢女刺杀卫潸,那婢女刺杀不成,被他捉住丢入了虎牢,被两只白虎咬得面目模糊,说的应该就是她。”
我咬紧了牙关,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来,“畜生!”
卫潸你不是人!
哪怕是一刀毙命也好,阿清她也不用受这么多苦。
她被两只白虎撕咬皮肉洞穿胸腹的时候一定很疼吧,那时她会想什么呢?是不是还在担心我?那个傻丫头啊,一定是为我不平才去刺杀卫潸的吧,可是为什么……为什么不先来见见我呢。
她若来见我,我一定会告诉她,不必为我愤恨不平,她那样青葱大好的年纪,将来还会有锦绣幸福的人生,不要为我难过为我流泪,也不要为我做任何傻事,我认命的。
“你这婢女,是卫潸安插在你身边的,你可知道?”陵王忽然问道,“这道猛虎撕咬的刑罚叫做虎刑,前朝也有过,常用来惩罚背信弃义的小人,卫潸用虎刑杀她,其中的含义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
我自然是知道的。
她见我病入膏肓,声泪涕下地跪在我面前说自己该死,对我坦白了一切,父母弟妹全在卫潸手上,她也是迫不得已。
她是心疼我的人,除了听命于卫潸以外,她真的对我很好。
我与她一样,都是棋盘上的棋子,两个人同病相怜,我从来没有把她当做是婢女,我将她看做是妹妹。
我想为她送嫁,可我知道自己做不到,所以将自己所有的首饰都给了她,想要她好好活着,想要她在我死后过得平安幸福,想要她拿着这些值钱的东西找个值得托付的人,不要将就不要随便,也不要乱花迷眼像我一样受人蒙骗。
说到底,是我害了她,是我苏邚害死了她。
我伸手去摸她的脸,却发现她胸口鼓鼓的,像是藏了什么东西,拿出来一看,竟是当初我送她的手镯。
阿清啊……
她藏在胸口,死死地护着这只镯子,哪怕两手被猛虎咬得血肉淋漓也仍旧要护着它。
忽然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向我心口涌去,四肢百骸都被这疯狂激荡的血液刺激得灼灼滚烫,我抬头看向陵王,拭去眼中的泪,也拭去了眼中的晦涩软弱。
“我要杀了卫潸。”我将那只手镯戴在自己手腕上,轻轻擦拭上面的血迹,“我助你谋反,你要让我亲手杀了他。”
陵王终于露出一道舒心且快意的笑容,末了不忘向我叮嘱一句,“入局容易出局难,上了我的船,可就再也下不去了,苏邚你想清楚了吗?”
“殿下放心,我一身是毒,原本也活不长了,是成是败都逃不过一死,我没什么好怕的,也没什么可后悔的余地。”
我胸口压着一团火。
我的阿清,这世上待我最好的阿清,她不该被关在虎牢里,受那样残酷绝情的刑罚,被猛虎撕咬的人,该是卫潸。
“那便好,这两日你先好好休息,我会尽力去请最好的医师来为你医治,待你身子好些了,我们再谈后面的事。”
陵王的表情尽是喜悦,他控制不住自己疯狂扬起的嘴角,对着阿清鲜血淋淋的尸体笑得那么肆意。
我忽然觉得胸口那团火冲破一切涌上了喉口,猛烈地咳嗽过后吐出了一口血。
陵王见状不免有些慌乱,高声呼唤来一众身强体壮的仆从,抬着软椅要送我回房,我抓住了陵王的衣袖死死地瞪着他不肯松手。
“我愿为殿下赴汤蹈火,做任何殿下想要我做的事,但殿下一定要答应我两个条件!”
他蹙了蹙眉,“哪两个条件?”
“第一件……以京城贵女的规格将阿清下葬,让她走得体面一些。第二件……来日你得偿所愿入主金殿,必须留卫潸一个活口,他的命,留给我,宫中那两只咬死阿清的白虎,你也要留给我。”
陵王听完笑了起来,似乎是猜到了我的用意,“这算什么?本王答应你了!”
我松开他的衣袖,被宛宛扶着坐上了软椅。
回头看了阿清一眼,好不容易停下的眼泪又止不住了。
“姑娘别哭了,以后你有我了,我会代替阿清姑娘陪着你的。”她眨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对我笑。
我却笑不出来,“我不需要你的虚情假意,你做好自己该做的就够了。”
她是陵王的人。
跟在我身边监视我控制我。
她永远也代替不了阿清。
“知道了,苏姑娘。”她似乎是有些受伤,耷拉着脑袋,嗓音低低的。
一路匆匆,我很快便被送回了陵王特意安排好的小屋,这间屋子坐落在王府最为偏僻的角落,寻常少有人活动,算是个安静的地带,便于养病。
陵王请来许多名医,住在府上为我医治,在他们日夜悉心照顾下,我体内的毒素祛除了大半,再也不会咳嗽了。只是可惜我中毒时间太长,体内毒素侵入过深,并不能彻底根治,如今看起来身强体健……或许只是昙花一现,支撑不了多久,等到来日体内清除不尽的余毒翻涌如海卷土而来的时候,便是华佗再世也难救回了。
3
陵王时隔多日来见我的时候,我正在喝药,熬了几个时辰的汤药苦涩难咽,我拧紧了眉毛看他,“殿下今日前来,所谓何事?”
我知道他要对我说什么,无非是想要我现在立刻马上去实行他的计划,他从医师那儿听说了我的病情,知道我或许并不是真的痊愈了,他着急了。
他打量了我一遍,见我的确是有气色些了,便底气十足地说:“你的身子也好些了,不如……和我去见些人吧,你也到了该做些事的时候了。”
他说要见些人,我心中已然有了些猜想,要见的必定是他朝中的那些“忠臣”,但当我真正站在那些人面前的时候,我却傻眼了。
满堂宾客,我第一眼就看到了黎恪。
厮杀疆场从无败绩的常胜将军黎恪,是卫潸手下最得力的武将,他从小便跟在卫潸身边效力。多年前因为卫潸一句“朝中无兵权”从东宫上了战场,从小侍卫一路坐到大将军的位置上,多年来一直都是卫潸的左膀右臂肱股之臣。
我在东宫见过他许多次,他应该是最忠心于卫潸的人啊?怎么出现在陵王府上?
我顾不得去想这些,跟在陵王身后走到人群中央去,原本嘈杂的人群因为陵王的到来安静下来,他清了清嗓子,将我往前推了一把,“此人,便是当今皇上的原配夫人苏氏!她没有死!”
黎恪安静地坐着,远远看着我,捏碎了手上的茶盏。
他的手在滴血,他却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痛一样,紧紧握着破碎锋利的茶盏碎片。
耳边是陵王说话的声音,他向众人讲述卫潸对我所做的一切,发誓定要为我报仇雪恨,不让我无辜受苦,更不会让世间每一个像我一样的人受苦。
那些话听起来可笑得很,都是些侃侃而谈的空话,哄哄人的。
此时此刻再想,当初陵王所谓的“因你境遇悲惨特地来看看你”其实也是他设计好的一环,他想利用选妃的真相,让我因恨站到他的阵营中去对抗卫潸,却没想到当时的我一身病痛低迷丧志并没有复仇的打算。
“殿下需要我怎么做?”我开口打断了他的空谈。
既然要利用我,就让我早一些发挥作用,早一些替阿清报仇,早一些离开这个万恶的是非之地。
陵王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这样打断他,他短暂地停顿了片刻,很快便回答道:“本王要你回宫。”
“回宫?已死之人如何回得去?”
“你怕是不知道,卫潸直到今日还在装模作样演作对你日思夜想的样子,民间百姓多么可怜他被辜负的深情哟,人人都在唾骂你。”
“无耻小人!”我忍不住怒骂。
陵王早有计划,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,接着说:“他演的这场戏,便是送你入宫最好的理由。皇帝过度思念苏氏,群臣万里挑一进献上一个与苏氏模样相似的美人儿入宫,多么合情合理啊。今日呢,在场的各位会统一说辞,为你捏造出一个新身份来,你入宫以后本王不管你用什么办法,十个月后一定要封妃。”
十个月后有什么大事?
他们必定有计划。
“我可以入宫,但我一定要知道你们在谋划些什么。”我忍下心头强烈的抗拒,回答道,“我需要一个明确的理由。”
入宫可以搜集当初卫潸陷害我偷情的证据,我并不抗拒入宫,我抗拒的是要回去做卫潸的宠妃,他要我一定封妃,那不就是叫我去争宠吗?
“十个月之后,卫潸继位满一整年,届时我会联合众臣上表,以一年之内风调雨顺四海皆平为由,请卫潸携带宫中嫔妃前往天坛祭天还愿。宫中向来只有妃位以上的嫔妃才有资格祭天,我要你在祭天大典上,当着群臣百姓的面与他对峙,揭发他的真面目,彼时我埋伏在天坛附近的兵马会包围天坛,逼其退位让贤。”陵王答道。
他的计划很完美,天时地利人和,远比打着为我不平的旗号从边境举兵攻向京城要稳妥有效得多。
可是一想到我要回到卫潸身边娇媚讨好,我就浑身难受,恶心得想吐,“为何不乔装成百姓呢?何必非要以宠妃身份祭天?”
陵王摇了摇头,“天坛四周有御林军层层把守,看守森严,我的手伸不进御林军中去。祭天时除了皇帝皇后之外,百姓诸臣皆要跪地叩首,你若混在百姓中高声闹事,第一时间就会被附近的御林军射杀,我护不了你。可你若是以嫔妃的身份站在天坛之顶,无论你说什么御林军都不会轻易动你,这才是我要你进宫的原因。”
我还没有说话,便有在场的人附和着陵王说道:“要你做的事自然是道理的!这天坛分高低两层,只有当朝官员、皇室宗亲以及后宫嫔妃可以跟随皇帝上高层祭拜,其余人等只能跪伏在低层。高层查验极严,卫潸亲手带出来的御林军秉持了他一贯的风格,干净狠辣不拖沓,你若是在祭天过程中露出一丁点乱事的心思,必定会被毫不留情地诛杀于当场。装作百姓混进去?是不想活命了么?”
上个人才刚刚说完,又有另一个人接上了,“殿下所说的,已然是最好的法子了,你若想要假冒他人那是更不可能了,值守高层的御林军通常在军中担任要职,常年出入宫闱,朝臣、妃子、宗亲,哪一个没见过?会发现不了你作假吗?”
我站在原地,忽然笑了起来。
他们一唱一和,一句一句堵得我不留余地,可笑得紧。
方才还在响应陵王的号召,要为我讨回公道,不让我无辜受苦,这一刻却又一个个的言辞犀利,近乎逼迫地让我去做他们想要我做的事,不容许我有一丝一毫的质疑与反抗。
他们讲得我都懂,道理我都明白,只是眼前这些人眼中不加掩饰的欲望实在太过滑稽。
他们这些人呐,和杀我的卫潸没有分别,都是一样利益至上,视人心如草芥。
忽然觉得,入宫也许不是件坏事,想方设法搅乱卫潸苦心维持的王朝,毁掉这虚情假意堆筑的盛世太平,也是个不错的选择。
我若能将这朝廷掀个底朝天,岂不是一大快事?将这腐烂蛀坏的国推翻了,换一捧新鲜的血液,洗一洗经年的污浊。
什么卫潸,什么陵王,都是德不配位,全部洗刷掉。
想着这些,心里也就不那么抗拒了。
人群中忽然传出茶盏落地摔成碎片的清脆声响,厅堂顿时鸦雀无声,众人循着声音看去,看见了端坐着擦拭手上鲜血的黎恪。
“何必等到十个月之后?太麻烦了,我一刻也不想等了,今夜便起兵吧,我来做先锋。”
归于平静的人群又一次炸开了锅。
“这如何使得!也太过仓促了些!”
“胡闹!一个行武粗人懂什么?只会喊打喊杀罢了。”
他似乎是在看我,看过来的时候牙关咬得极紧,“在座的诸位你一句我一句,口口声声要为苏氏平恨,言辞凿凿何其慷慨,令我这不通文墨的粗人都忍不住激奋起来,诸位的话语听起来像是今夜便要砍了狗皇帝的脑袋似的,我所想的难道不是诸位心中所想口中所说吗?”
“你们这帮杂碎!喊起口号来震天响,做起事来反倒抖抖瑟瑟畏首畏尾,替他人平反竟还要让他人卧薪尝胆去?你们若真想要替苏氏做什么?何必等到十个月之后?一声令下今夜便能!”
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黎恪,印象中跟在卫潸身边的他是沉默少言的,偶尔碰上对视一眼,眼中似有万丈寒潭,幽深得让人捉摸不透。
他忽然走了过来,捉住我的手腕要带我走,被陵王眼疾手快地拦下了。
“黎将军等一等!”
“等什么等?你们做不到的事我黎恪做得到!哪怕只有我孤身一人,我也要替她平恨!”
此刻的他眼中不再有寒潭,取而代之的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,那火烧啊烧,烧啊烧,忽然就烧到我心里去了。
他好像……跟别人不一样。
4
昙花一瞬似的,我心里的火苗很快灭了下去。
当年的卫潸也是同他一样炽热如火,同一个地方跌倒过一次,我不能再摔一次跟头了。
他能在卫潸面前扮演忠臣,自然也能在我面前扮演一个好人。
我甩开了他的手。
“黎将军不必惺惺作态,我愿意入宫。”
他眼中尽是惊疑,像是熟识我的人一样,蹙眉不解地看着我,“为何觉得我在惺惺作态?”
为什么呢?
我不知道……暂时还不知道。
他一定是别有目的,能与这满堂假仁假义的虚伪小人狼狈为伍,他一定不简单。
“因为我不相信你啊。”我干净利落地答道。
不信他所说的话,不信他真的会杀上大殿替我杀了卫潸泄恨。
他怎么可能真的那么傻?
我不把他当傻子,也请他不要拿我当白痴。
“那么你告诉我,你要怎样才能相信我?我要做什么才能向你证明?”他唇角的笑容略显苦涩。
“不知苏邚小小女子,对黎将军而言有什么天大的益处,值得你这样低声下气地延揽?你的新主子尚且还在跟前,便要当场叛主吗?三心二意接连对主不忠的人,与我谈什么信任?”
不愧是陪着卫潸从小长到大的人,俘获人心的套路竟和他主子用得一模一样,只是可惜了他这一番卖力的表演,我一个字没信。
我冷眼看他。
看他眼中的火光逐渐熄灭,炽热的瞳孔重归寒凉,如寒潭般灰暗死寂。
演技不错。
“我从始至终,只忠于一人。”他的拳头握得很紧。
我挑眉看着他笑,“你要说我是吧?”
我不用动脑子都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话,“是不是要说你对我一见倾心,却又自知身份,只能远远守护我?是不是要说你万分克制爱意,用效忠卫潸的方式同时效忠着我?”
“黎恪,你这样捕获人心的把戏我早见识过了,我不会上当。”
他低垂眼眉不敢看我,抿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,紧握成拳的手终于松开了,却像是被人捉住心思的小贼,抠着衣角不停地做小动作。
陵王终于发现机会能插进话来,他先是尴尬地咳嗽两声打破此时逐渐异样的氛围,然后扯了扯我的袖子,悄声说:“少说两句……你要入宫还要指靠他呢。”
我看了黎恪一眼,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反问陵王,“非他不可?”
陵王郑重地点了点头,“他是卫潸的心腹,由他亲手送你入宫,最为稳妥,也最能打消卫潸对你的疑虑。”
怪不得陵王对他一再容忍,即便他大闹厅堂出言不逊都不曾斥责他一句,甚至在他一意孤行想要带我走的时候,都说不出一句狠话,只是温温软软地吐出一句“将军等一等”。
原来是有求于他。
可我……是不是已经彻底得罪了他?
我苏邚唯唯诺诺谨小慎微了半辈子,经逢大事之后头一回壮肥胆子指着鼻子骂一个人,骂完了才知道……这是个不能惹的。
“我没耍什么把戏……”他低低地应了一声。
我忽然觉得他说话的样子很像宛宛。
那日被我说了一句重话,宛宛一连几日都愁眉不展丧气满面,夜里贪杯吃了几盏果子酒吃醉了,竟直直闯进我房里来,抱着我的手臂说我是个没心肝的。
他垮着脸的样子,真是像极了吃醉酒时万分委屈的宛宛。
“你无需再多言,真心也好假意也罢,我没有兴趣区分,只要你我目的是相同的,那便足够了。”我趁势退了一步,给个台阶,彼此都好收场。
他还是低着头不说话,陵王眼力极佳地充当起和事佬来,“黎将军不会以为苏邚是受我胁迫,才想要带她走的吧?我可一点儿都没逼她啊,是她心中有恨,怨愤难平自己选了这条路的。”
黎恪终于愿意说话了,却似乎是被我骂得丢了魂魄,盯着我手腕上的玉镯盯得失神。
“我知道是她选的,换了谁经历这样的事都会选这条路,可是……她那么温吞软弱的一个人,要怎么回去和卫潸斗,她若是做不到,就会死在宫里……”
我用衣袖遮掩住手上的玉镯,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我,与我对视。
“黎恪。”我压柔嗓音,轻轻地叫他的名字。
寒潭中波澜翻涌,巨浪滔天,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,调转视线不敢再看过来。
“你再仔细看看,我还是从前那个我吗?”
他的目光躲闪,喉结滚动咽了咽口水,答道:“不是。”
他不会……是真的喜欢我吧?
难道我之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?他跟在卫潸身边这么多年,当真是为了我不成?
“不杀卫潸,此恨难消,不亲眼看着他死,我死不瞑目,我可以死在宫里,但我绝不能偏安一隅苟且偷生。”我不怕死,也不怕折磨,我只怕阿清的魂魄走得太快,来不及看我亲手杀了那无情无义的畜生。
“我明白了,是我自作多情,搅扰你了。”他努力牵出一丝笑意,“你……和陵王殿下需要我做什么,尽管吩咐,只要是我黎恪能做到的,一定全力以赴。”
他为什么看起来那样失落?
他的眼眶微微发红,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,失落得像是……丢失了什么珍藏多年的至宝。
我忽然有种奇怪的冲动,那蠢蠢欲动的念想一遍一遍叩击着我的后脑,叫我神智昏聩,两耳放空几乎听不到身边的人说话。
直到宛宛推了推我的肩膀我才回过神来,环顾四周这才发现,今夜议会已然结束,人都走光了。
疯了疯了……真是疯了。
我居然想要走上去拥抱他?
“姑娘这是怎么了?”宛宛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。
“没事。”
“天色不早了,我们早些回房收拾行李吧。”宛宛拉着我要走,被我一把扯住了袖子。
我惊愕地睁大了双眼,问道:“收拾行李?去哪?明日便要入宫去吗?”
宛宛挠了挠耳朵,“姑娘没听殿下说吗?明日送你到黎将军府上住一段时间。”
“为什么要去他府上?”
“今夜诸位大人同殿下商议过了,给你安了个黎将军选房族亲黎椿的身份,你二人自小相识,后来黎将军家道中落,便再也不曾见过面了。正巧南边发了洪水,可以说你是家破人亡无依无靠来投奔表兄的。殿下说让你先住进黎府,待机缘稳妥便可以找个理由联合群臣将你进献上去。”
这样做确实是有道理……黎恪要进献入宫的女子,怎能从陵王府上请出来,若是被卫潸发现了,我的身份便会让他起疑。
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戏会演得那么真。
宛宛蹲坐在地上,抱着黎恪的大腿哭喊着表少爷救命的时候,我与黎恪不约而同地瞪大了双眼。
她几乎是使尽了浑身的力气,吼得整条街的人都能听见,“衢州发了大洪水,老爷夫人都被洪水冲走了,我和小姐实在是走投无路无亲无靠了呀!求求你了表少爷!你就收留下我们吧!”
黎府门前渐渐聚起一众看热闹管闲事的路人百姓,宛宛假意拭泪,偷偷拽了拽我的衣角,示意我配合着演一场戏。
我接收到讯号,立马掏出袖中手绢,低头轻声啜泣,“椿儿实在无计可施,只能来京城投奔表哥了,表哥若是不收,椿儿只能入那勾栏瓦舍弹唱卖笑去了!”
迟迟等不到他的回应,我正欲抬头查看他究竟在做什么,却正好对上他望过来的那双眼睛。
涓涓细水般清润,他眼中含了一点怜惜,伸手抚去我眼角挂着的泪珠,将我拥入怀中。
“我怎么会不管你呢?你我相识多年,情谊深厚,即便全天下人都抛弃你,我黎恪也不会辜负你一分一毫。”
他究竟是在做戏?还是借着做戏的由头真情流露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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