头皮湿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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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陆分水岭回忆录连载3终结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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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从一条土路上飞了出去,“啪”地一声摔在Deep的左边。鲜血从我的右膝上涌了出来。我的擦伤急救药品、双氧水和绷带,早在圣胡安之前就寄回了家。万幸的是,Deep有全套的外伤药品。两年前的AT土路“手术”重演:他一屁股坐在我的右边,急救箱的包装洒落满地。我用酒精纸擦拭伤口,纱布垫紧贴肌肉,棉布质的胶带缠住膝盖。“这下,我左腿和右腿的膝盖伤,可算是对称了!”“不过,我们到达汽船镇前,你可不能再摔了……毕竟我的医疗储备有限。”我趁机拉住他的手,紧紧拽着,让他牵着我走。他的手很大,掌心有一点粗糙。午间的阳光洒下来,路面飘着尘土,四科低矮的杨树,把影子撒在路上。我们指着那四块阴凉地,“这块是属于大陶的”“那块儿是豆豆的”“这块袖珍,非你莫属”……那天早些时候,我走在他前面,结果在步道分叉口拐错了弯,多绕了一公里路。他在小河边等我。“我没看到你的脚印,估计是在刚才的岔口拐错路了。”“怎么办?没了你,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走了。”自落基山国家公园之后,CDT告别了龙脊和格雷峰的高和险,向海拔稍低的丛林过渡。我们暂时不见山顶的狂风和闪电,拥抱柏树和杨树的清香。在山谷的小溪间,树林平静从容。夏日,进入壮年。我不愿再重复格雷峰那天的高高低低,便放弃CDT原线的PUDs(pointlessup’sanddown’s,无意义的海拔升降),走了一条更长但更平稳的吉普路。道路围绕分水岭的山体,慢慢下坡,我又需在*昏时刻,重新爬回分水岭的高度。夜幕笼罩大地,我在山顶扎营,Deep一行人不见踪影。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,终于找到了正在收帐篷的Deep。让我意外的是,头天晚上他们三人也完全分散了——我们四人各自分开露营的情况,这还是第一次。“昨天我们在山顶上遇到一对父女,那父亲了解CDT,跟女儿解释我们是做啥的、要去哪。结果那七岁小妹妹问了个问题,我没答上来。”“啥问题?”“她只说了一个词:‘为什么?’”第二天,我们在土路上被农场主拦截。年过七旬的老爷爷和老奶奶开着小皮卡,减速靠近,尘土依旧漫天。爷爷摇下车窗,扔出几个字:“你们玩得可快活?”“我们……嗯……还好……”“我可以帮你们回收酒瓶。”Deep觉醒,从侧包口袋掏出背了三天的玻璃啤酒瓶。“谢……谢。”我垂下头。两分钟前,我们还在对土路旁边那升着美国国旗的房车品头论足,可不料步道进了人家的牧场。“你们从哪儿来?”“我是中国人,他来自德国。”“中国……德国……有意思……”爷爷若有所思。多亏了爷爷的好心指路,我和Deep穿越他牧场的荆棘、爬过铁栅栏、踩过河狸筑的堤坝(抱歉)、淌过5米长的阴沟,才终于翻上了可望不可即的高速路。路牙很窄,来往的车辆猛按喇叭,仿佛要向整个世界宣告他们的存在。“你的爷爷和外公……应该受到了二战的影响吧?”“‘影响’?他们都上战场了。”我没再继续问下去。大陶和豆豆决定沿着高速,走路进城。自新墨西哥无数的公路徒步之后,我早已丧失了连结整条步道的欲望,Deep也开始对走公路不再感兴趣。我俩搭车进城,采购水果和啤酒,再搭车回来找大陶和豆豆,给他们送“福利”。进城的过程很顺利:Deep和我的“男女混合双打”效率极高,3辆载我们的车皆在5分钟之内停下,其中还有两辆车专门掉头、载我们一程,还有一个步道天使,正好要赶去怀俄明的大盆地,运送“步道奇迹”。采购了葡萄、萝卜、豆泥、啤酒,我们的出城之路却额外艰辛:天色渐暗、出城高速路繁忙,没人愿意载两个青年流浪汉。我们在加油站借了纸板和马克笔,写上“兔耳山口”几个大字,再画上可爱的兔耳朵。十分钟之后,一个姑娘停下了车。她的车里散落着自行车头盔、登山包、徒步鞋。姑娘和汽船镇的大多数年轻人一样,是追逐着户外的风潮,才漂流到此。她的男友是一个雪板爱好者,夏天打工、冬天滑雪。她没告诉我们她在做什么,是否喜欢现在的生活,只是显得有些累了:“偶尔要在帐篷里睡睡,人才能清醒。”姑娘把我们放下来之后,我和Deep一天的搭车好运终于用尽。日落在我们身后,冲入云海,背对着光芒的高速路上,人影越来越黯淡。Deep是一个搭车老手,曾经从德国黑森林老家一路搭到巴尔干;他有一套关于搭车表情、姿势、行走速度的理论,会在车辆扬长而过之后对它们的背影挥手、微笑。他不愿站在一处,而是沿着路牙慢走,一边走一遍啃着刚买的新鲜苹果,嘴形像极了《人猿星球》的猩猩男主角。我嘲笑他,作弄他。他见我的背包倾斜,执意要停下来帮我调整。“先把腰带放到最松……拎上胯骨……偏左了……收紧重心带……还是有一点偏……”我们彻底放弃了搭车,沿着公路向营地走。行走是什么?不过是和大地谈一场恋爱。在这样的时刻,有一种莫名的力,让我们在半米宽的路牙上,牵起手。偶尔一辆车呼啸而过,没人按喇叭,我们便不放手。我们笑着,得以忘形,鄙视在铁皮里、那挡风玻璃后面坐着的陌生人们。他们要去哪里?家里的饭桌上,是否又会有争吵?情人的短信删掉了么?还是想要发怒的夜晚,床边却是冰凉的?这里靠近人烟,风的味道却很干净。三只小鹿在路旁吃草,闻声便敏捷地跳开。豆豆、大陶和木柴,已经在路边的阴影里搭好了帐篷。木柴兄掏出一丁点大麻:“出了科罗拉多,就没这好东西了。你们要吗?”大陶和豆豆不出意外地摇头。Deep迟疑了一会儿:“我可以来一点儿。”我们搭起他的帐篷,更换我膝盖上的纱布。胶带撕开,表皮疼痛,我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,默默流泪。“就像俗话说的,血、泪、汗,一样都不能少啊。”他把腿搭在我的腿上,任零落的小雨把皮肤弄湿。我从《幽灵公主》开始敬仰的山灵,包容一切的盖娅,浩然自立的日月星辰,松衫橡柏泉湖河瀑……自然本归自然。而自然也不再仅仅是自然。自Deep的闯入,分水岭不复往昔。他变成了我的步道,变成了比我的背包更沉重的心。很久以后,我才知道我从Deep和长沼身上,敬仰的是什么:他们是森林的孩子,通识大山的语言,像小动物一样,温柔如野兽;他们凭借直觉和常识,热爱逻辑,又那么随意任性。我在CT上交付予长沼的,在PCT上交付予卡洛斯和奶爸的,都在CDT上交付予他。然而长沼不用日日在每个路口等待我,卡洛斯不曾分享他的童年故事,奶爸也不会将我的衣服叠好、分我涂抹着巧克力酱的早餐。Deep的眼睛是浅棕色的,头发会被日光晒成金*色,速度没有那么凶狠,用一根忽近忽远的线把我牵着。我反复抵抗,企图将大地的意义归还于其本身,然而大地沉默,他却比我更鲜活。我与CDT的关系,也变成了我和Deep之间的关系。大陆分水岭的抽象重量,被这个具象人类的一举一动所消解。这对步道,是否公平?在走了几千公里之后,“初衷”,何衷?我们在汽船镇被好心的步道天使收留一夜。女主人丰乳肥臀,面容娇美,竟让我有一丝嫉妒。回到步道上,Deep挑了所有的近路和野路,而我按照GuthookApp上的路线规规矩矩地走公路。他从草丛里钻出来,全身贴满了刺。“贼好玩儿,”他说。我们的计划很严酷:两天之内,我们要到达怀俄明的边境,总路程96公里。第一日,科州夏季的山花姹紫嫣红,在兔耳山口进行最后一搏。一只树貂从森林的黑影间俯冲而下,在泥土里转溜了一圈,又窜离案发现场。午餐是残忍的:低海拔的湖泊边,蚊子比草多,全身防蚊帐把进食变成了一项繁琐的工作。Deep在前方消失了,大陶猜测他可能是找了块树荫、睡了个午觉。远处黑云攒动。下午四时,连骑土路摩托的父子们,都卷起他们的荷尔蒙,离开了乌云压顶的步道。这里是科州最北部的荒野区,泥土里本不该有深深浅浅的摩托车轮印。闪电和宽阔的草甸,是灾难片的前兆。天幕已黑,我们耐性向前。我在草甸边缘的树荫下换上雨衣雨裤,雨点落得欢畅。许久之后,步道生活的种种,已变成了我的肌肉记忆。然而Deep,还不是这肌肉记忆的一部分。我们毕竟是两个人、两个大脑四条腿,有自己的动机和影子。步道是大魔王,我们都只是它的线上木偶。我许久不见他,甚至不知道他在前方或身后。大雨倾盆,没有停止的迹象。我躲到几棵小杉树下,他雨衣的蓝色许久才出现。我说,在这里扎营吧。他说,我以为还要继续走,所以没有攒够水。他踌躇了一会,放下背包,跑去取水。我在大雨里,搭起自己的双层帐篷,东倒西歪。他扑哧扑哧跑步回来,接满两升水,再无刚开始相处时那几个雨夜的怨气。进帐,我们在雨帘里煮热水、泡米饭,他放起手机里的音乐。这一切并不是我几个月前我想象中的那个CDT,但,也不算太糟。第二天,任务艰巨:头一天被大雨阉割,只走了30公里不到;这意味着第二天要补齐整整60多公里。一夜暴雨,撒下星星点点的冰雹。科州的残雪,不肯放手。豆豆从身后赶上来——Deep没在步道上发现他的鞋印,便判断他昨晚在我们身后扎营了。我当年在PCT上练就的辨认人脚印的技术,早已还给了步道。早上八点半,我们发现了步道正中央用石子刻出的痕迹:“6:35分,大陶”。我们仨互相苦笑了一下。大陶去年有了严重的脚伤,医生提供了两个方案:要么做手术,要么忍受。大陶的经济状况不允许手术,他便只能把疼痛穿进鞋里,踩在地上。大陶某个步道口登记簿上写了一句:“要么到(怀俄明)边境,要么完蛋”。一切仿佛那80公里越野赛重演,只是这是,我、Deep和豆豆,都没了奋斗的劲头。这里是怀俄明步道的开端:在未来的一周里、到达怀俄明风河山脉之前,我们暂且挥别高海拔线路。步道坠入深谷,我在从岩壁落下的清泉旁边擦身,晾晒昨晚湿透的帐篷和雨衣。早晨刚踩过的冰雹和残雪,此刻变成清澈的流水,擦去我的汗液。在谷底,土*的公路像干燥的舌头,散发出让人生厌的疝气。土路尽头有一辆汽车驶过,尘土飞扬。这里和分水岭上的许多路段相似,离人烟不远:三三两两的电线杆矗立着,步道口张贴着打印机吐出来的告示,几匹马和几位游客霸占了步道口最尴尬的位置。我侧身而过,避免交谈。昨天的暴雨只是一场梦境。在午后的阳光下,我不脱鞋,踏水涉戏而过。身后有马蹄声;挪步让开,一匹白马和白马上的高傲女主人,借道经过。三分钟后,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近,两只摩托车循着声音而来。我感觉烦躁、焦灼:已经到了下午4点,还有一半的路程没走。我热,我渴,我想停下,我不想去想。马匹远了,电线杆远了,骑摩托车的汉子远了,*色的土路远了,所有人都远了。边境线,也仿佛离我越来越远。Deep早就超过了我,消失在了渐浓的夜色里。科罗拉多和怀俄明的分界线,不过是古人轻轻在地图上落笔,我却要在百年后,为了一个莫名的64公里而苦苦追寻它。在彻夜复习考试之前,我总是要吃一顿心满意足的晚餐,慢条斯理地下咽,不紧不慢地摆好书本和文具,这一切只为把一夜的失眠,落得更有仪式感。也许,此刻渺小的我,在美国版图的某个荒郊野外,处心积虑地想越走越慢,走入那个无边的黑夜,也只是为了重复这种无关紧要的仪式而已。这里的山林,并不纯粹。夜行起始,我便发现步道在一条土路上。四下无人,虽有人类文明的痕迹,却更为可怖。我在上个水源点把Sawyer净水器的接口旋钮拧得太紧,竟然无法拧开阀门,故净水器不运作、我喝不上刚刚打好的水。在夜色里,我害怕停步,便也不能从包里拿出食物。该死。饿与渴,只是次要。头灯在夜色里,被帽子的边缘划出不安的弧线。土路两侧,树林是黑夜的兵马俑,黑影高耸。抬头望天,头灯的光芒就会消失在空寂的黑暗里。没有月亮,繁星满天,我像在幽深的井底。我在碎石路上,一不留神,又踉跄滑倒。远方,一阵凄厉的嘶吼。也许是郊狼,也许是比郊狼更恐怖的东西。“大自然,是撒旦的教堂。”当我在凌晨一点半终于到达科州边境的时候,我并没有如愿以偿地找到那3顶熟悉的帐篷。这里的森林错综复杂,倒伏严重,三两步就要跨越障碍物。边境线的铁牌没有精神的耷拉在某棵橡树的枝干上:“科罗拉多-怀俄明”。第二天清晨,我从帐篷里竟然听到了三个男孩的嬉闹声:他们就扎营在离我不到10米的步道的另一侧,但在黑夜中,完美错过。豆豆和Deep从包里拿出两瓶早在汽船镇就准备好的威士忌,抿了起来,补偿昨晚错过的仪式。一步又一步,一州又一州。所有那些早就心生向往的里程碑们,总是在到达的那一刻,让人感到失望。科罗拉多,毕竟要离开了。这个教会我开始去爱的地方,也将和其他一切一样,被我抛离在身后。出了科罗拉多,路就开始混乱起来。岩石恣意拦路,野草恣意生长,树木恣意倒伏。怀俄明南部是一个空旷的大平原,美名“大分水岭盆地”,其实更接近北方的沙漠。这里风更干燥,云更低矮,道路没有章法,尘土漫天,像极了Interstellar里的世界末日。步道在一马平川的盆地里,无需存在。只要这里堆个石头堆,那里放个木头架子,行走的人,大都能认出路。在平坦空旷的地方还好,一进了林子,一切就成了地狱:横七竖八东倒西歪的死树,像战争结束之后那死人的尸体般堆砌着。死树也是有灵的。它们会刺穿你的皮肤,把你困在迷宫里。每当初进林子的时候,我和Deep就会放弃跟踪步道:往往步道上,死掉的树最多。虽然如此,我们还是常常被倒伏的树阵困在掌心,即使两人相隔三五米,也被倒地的树木挡着,看不到对方。我企图复制Deep翻树的姿势,但比不过人家手长腿长,树皮总能再我的打底裤上多划破几条道道,我也总能再多被几跟枝桠搬到、摔几个踉跄。每当这样的时刻,心里便会咒骂全球气候变暖。和死树并驾齐驱的,还有沼泽。过湿地河滩的时候,那水潭里看似靠谱的一截木头,也就是个象征性的心理安慰而已,只会欺骗你的信任。一踩下去,木头照样陷入泥水以下;这还只是站得稳的情况。没有爬上爬下、高原冷雨的日子里,CDT也照样有办法欺负你。周围的旧友渐渐少了,新的面孔却多了起来。我觉得周围的女性全都爱上了Deep。那德国大妈问Deep鞋子的型号和大小,分明是刻意搭讪;那已有男伴的姑娘,肯定在后悔。如果我不跟在Deep身边,她们一定都会扑上去。在到达Encampment公路前的十公里,即使有死树、沼泽、乱石阵相伴,我也紧紧跟在Deep后面。载我们搭车进城的金发美女,名字也叫Heidi。她和科罗拉多城里的”游客居民“不同,在怀俄明的大农村里土生土长。车掠过草*色的田野和田野上的牛群,从山口翻过之后,一马平川。小镇里的物价比科州要便宜不少,杂货店只有十平米见方,门口的老西部牛仔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讪。比起科州那”端起“的户外狂人聚集地,大盆地上的人们,仿佛还不知道何为”世故“,过着旧西部电影里的生活,贫穷而笃定。豆豆在科州边境线喝了太多威士忌,一路上速度不支,体力值掉电,在后方慢摇慢摇地走,不准备进城了(我们可以给他捎上补给)。Encampment村里太小,没有旅馆,所有徒步者都在房车公园租营地,把洗衣房塞满,开啤酒、玩桌游。在我的强烈要求下,Deep终于用德语和德国大妈交流了3分钟。(步道上的德国人之间,不喜欢用德语交流。)大妈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饥渴;即使是德语,我也听出来他们再聊大盆地,和我们接下来要执行的另一个魔*计划——大盆地挑战。返回步道后,我们走上了一条漫长的土路,土路尽头就是下一个补给地Rawlins,没有意外,也没有惊喜。夕阳把我们的脸照成玫瑰色,Deep帮我指出远处奔跑的野羚羊(我有近视)。我想起了《疯狂动物城》。“我太喜欢Zootopia了,进电影院看了两遍。”“是不是你觉得自己跟兔子女主角有点像?”天地宽广,人心却画地为牢。有时候思维在飞奔,四肢却怠慢,头脑把身体生拉硬拽,血肉模糊,只得把怨气放在他身上。最终,也就是放在了我自己身上。凌晨4点,第2小时,摄氏25度。我们沿着高速公路,在黑夜里,向西北方走。我不常在这个点走路。我们寄走了帐篷、炉头和多余的衣物,在午夜三点出发,豆豆和大陶假装沉睡着。怀俄明高速上的车,很少。他的头灯比我的更亮。我们就像两颗小星星,在大盆地的尽头闪烁着。来往的卡车司机,被平原上的*火迷惑。我闭上眼睛,双脚还在走着。有那么一个瞬间,我觉得自己睡着了。我在睡梦里行走,在走路的时候做梦。我们要走得很远很远。在河的另一边,小学开学的第一天。你走得很快,因为你喜欢让蓝色的裙子被风吹起,划在皮肤上的感觉。你走得越来越快了,你觉得自己要飞起来。有个人从身后喊住了你。她赶不上你走路的速度,便只能在你的右边奔跑。小雨点,小雨点,她的眼睫毛很弯很长,脸上有稚嫩的雀斑,声音轻柔。你一直不知道,她为什么要跟你做朋友。小雨点从不会走得那么快。她会绕路,带你去找巷子深处的疯子,看他披头散发的可怖面容。她会走两步、蹲一步,捡起一颗颗玩具手枪的子弹珠,红橙*绿青蓝紫。她会带你挖掘沿路电线杆上的小广告,你们看到的多是“性病”“淋病”这些深奥的词汇。她会带你挖毛毛虫,在放学路上的大院子里看孃孃弹棉花,听着叫卖鸽子肉和青蛙肉的小贩的吆喝声。她会带你去吃五毛钱一碗的小火锅。但回到家,只有你一人挨骂。凌晨6点,第4小时,摄氏24.7度。他把头灯灭了。东边的淡粉色,转为金*,再转为耀眼的光。我也把头灯灭了。他停了下来,向东望去。日出了。我也停了下来。他向东看,我向西看。他开始走,我也开始走。他不知道的是,我拿出手机,偷偷录下我们在太阳里的影子。那影子一高一矮,一前一后,一快一慢。在河的另一边,你在小学的尾巴上,从Y城搬到X城,从山地到了平原。你的英语很差,但是你暗恋的男生的英语很好。他听说你在英语考试时作弊,投递来了一个温柔而悲悯的眼神。你在转学后第一次当值日生。老师走进来后,你心跳加速。老师喊“上课”,你也跟着喊“上课”。全班哄笑。数学一直不怎么出众的你,竟然作为每班仅有的两个学生,进入X市的奥数队。你每周六去听课,但觉得无趣。于是你开始逃课,熟门熟路地倒换着公交车,去书城看书。你准时回家,掩盖所有犯罪痕迹。老师打来电话,你被拆穿,从此和数学讲和,互不相犯。这是你惟一做得漂亮的几件事之一。上午9点,第7小时,摄氏28.8度。我们离开了高速,走向真正的大盆地。太阳已经悬挂在高空了。高速路边,CDT的木牌胆战心惊地伫立着。我把背包取下来,撂在木牌角上,再一屁股坐上去。他的手机里,播放着《走入荒野》的主题曲。我清点背包里的新补给:一瓶可乐,一瓶咖啡,一瓶佳得乐,两升水,20片毫克咖啡因,30片Aleve止痛片。“你的胡子和克里斯(《走入荒野》主人公)的越来越像了。”“‘快乐,源于共享。’”“我们应该把这句话改成——两百公里大盆地挑战,由我们共享。”他也许不知道,他和在阿拉斯加死去的克里斯,除了那越来越像耶稣的大胡子,其实一点也不像。我什么也没说,在干枯的河床里,找了个地方解大手。在河的另一边,你的房子在山顶上,能俯瞰几十公里外空旷的土地。山城的拖拉机还没震耳欲聋,那些出租房也还没立起来,天气好的时候,你们走路去一公里外的农贸市场,三公里外的钢花百货,十公里外的寺庙。你不懂为什么四楼的那个弹钢琴的男孩,总是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你。你不懂他为什么在幼儿园厕所前的水坑旁边,把你“啪”地推倒在水里。你不懂为什么幼儿园女老师们把全班召集起来,把你拔光到内裤,质问男孩为什么把人家全身都弄湿。你不懂平时凶猛如老虎的老师们,为何还会拿出小刀,比着男生的脖子,尖声大吼:是不是你干的?还会不会再做了?你不懂四楼的琴声为什么停止。中午1点,第11小时,摄氏33.3度。在大盆地上,我们跟着两道车痕行走。太阳升得很高了。大盆地的全名是“大陆分水岭盆地”。落基山脉在这里打开了一个缺口——分水岭在这里,不是绵延的高山,而是低沉的平原。平原里有水,一半向西流,一半向东流。平原里还有铀矿,一半被60年代的矿工采去支援冷战,一般则留在了矿工的肺里,骨头里,坟墓里。人们来了又走,平原可曾改变?这里远不是CDT上最远离人群的地方。站在大盆地的中心,我可以看见电线杆、土路、天际的公路。他反复重复着一句话:“如果现在有辆自行车,该多好。”一辆卡车从土路上经过,没有停下来。几天前大雨的痕迹,还留在田野上。我可以看见很远很远之外的东西。但我紧紧盯着的,仅仅是他的背影。我的视力太差了。我还能看见什么?在河的另一边,外公会把你带出门,带你在山城里,爬坡上坎。他会把你带到住宅区的工地,把你带到那些只能手脚并用才能爬上的山丘。外公总说,你没吃过苦。你左手抓土,右手抓住植物的枝干,左腿一用力,右腿迈上嵌在岩壁里的坟头。你在各个马上要变成别人的新房的地方,翻上过各式各样的墓。那时候你太小,还不识字,你不知道那些墓碑上写着什么,也不知道为何死人会埋葬在崖壁上。你觉得你住过的每一个地方,走过的每一寸土地,都在历史的某个角落里,成为过别人的坟墓。下午4点,第14小时,摄氏36.1度。中午吃饭的地方,在大盆地的第一处水源。那是一口井。我们嚼着面饼,抹上两种口味的豆泥。他对大盆地的水源了如指掌——在到达Rawlins的第一天,他就研究好了大盆地的每一处水源地,用拙劣的字体,列成表格。表格上方写着:注意蜱。大盆地的风停滞了。他撑开阳伞,让我躲在伞的阴影里。我们的话越来越少,有时候只是相视一笑。我们甚至交换了几分钟的音乐:他在听德语的podcast;我在听那些听了几百遍的民谣。我们从离开旅馆,就再没有见过一棵树。宇宙之内,除了我俩,没有一个活物。两道车痕铺展在眼前,绵延到视线所及的尽头。那么笔直,那么坦诚,那么似曾相识。我从来没来过这里吗?大地是灼热的,这不必多说。多说会觉得口干舌燥。热浪是写在大盆地名片上了的。她不装扮自己,不欺骗任何人。你从8岁时开始写诗,从9岁时开始写文学评论。你把“体现”写成了“体线”,还得意洋洋地将写满错别字的本子拿给外婆看。外婆曾是语文老师,对你的“体线”们不顾一屑,但是她依然会帮你改作文;你只要加上外婆画龙点睛地两句抒情,三句排比,四句反思,五句歌颂,作文就会在全班被朗诵,在全年级被评奖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你不再给外婆看你的作文了。你把周记本藏起来。每次下笔之前,你会锁上门,关上窗,拉紧窗帘。屋里一片黑暗。傍晚8点,第18小时,摄氏32度。我们发明了一个趣味横生的新游戏:在土里写DFBR的名字。我们比谁能找到能潮湿的泥潭,写更好看的字母,在泥土上画出更美妙的心型。我们乐此不疲。豆豆和大陶能否看到这些暗号,似乎并不重要了。“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非常自我中心的人。”“我也是,可能比你更甚。”“如果20个小时之后,我还没把你掐死,你就一定是我的真爱。”我曾经多么坚定地认为,徒步就是我的天命;我注定适合在野外孤身生活。我曾经愤世嫉俗地嘲笑别人,做各式各样的工作、购买眼花缭乱的物质、看目不暇接的剧情、喝各种酒、爱各种人,终究是为了让自己被各种事务填满,避免和那个不堪的真身面对面干瞪眼,正视自己一丝不挂的灵*。而站在大盆地上,却跟土地没有任何连结的我,又能好到哪里去?我们朝着日暮的阳光走,影子在身后。大盆地的热浪不肯褪去。我们已经取了四处水了:小溪,水塔,甚至还有水坝流出的水。这里真的是沙漠吗?在河的另一边,父亲的宴席上,有人抽烟。大人们讨论着不知名的事物,偶尔有一两句脏话。你讨厌烟味。你想离开。父亲让同事把你送回外婆家。车上,同事说,宴席上有个父亲敬仰的老校长。你把头扭到一边,看着出租车外的城市的夜。每年夏天,你去Z城,和父亲一起住三个月。说是一起住,其实很多时候,你从A姐姐家换到B姐姐家换到C哥哥家,在别人家里的彩色电视上,看着《少年包青天》。今年夏天,父亲搂着某个阿姨的腰,阿姨挺着大肚子,卧房里挂着两个人的结婚照。阿姨和你分抽屉。你的文具放在抽屉左边,阿姨的结婚证和照片放在右边。几个月后,你的弟弟出生了。你回到Y城的外公外婆家,回到熟悉的小学,回到每晚准时的动画城和大风车,回到餐桌上的腌萝卜和榨菜。八岁的那年,你什么都没说。你不知道该说什么,也不知道该怎么想。凌晨12:30,第22.5小时,摄氏28度。我们在漆黑的田野里走。我们找不到水。沙地的右侧,是一条安静的小溪。夜里,野马和牛群到溪边喝水,发出淅淅簌簌的声响。我们必须把动物的水留给它们。Deep看着自己的笔记,终于在小溪边,找到了属于人类的地下泉。泉水从铁管中流出。白天遇见的那个老兵,头灯已经熄灭了。平原上不再有光芒移动,除了那漆黑的沼泽边上,Deep取水时的光。我的视线开始模糊,视力在夜里变得更差。偏偏不巧的是,路上的沙子越来越多。我在沙坑里,深一脚浅一脚,和他的距离越拉越大。风停止了,空气依然炙热。步道开始上坡。大盆地,为何你在夜里还那么凶狠?如果你要残酷到底,为何还要滋养我们?在河的另一边,Y城小学的升旗仪式。在回教室的路上,你的鞋子踩进了排水管的窟窿,脚竟然拔不出来。周围的学生涌上来。人越来越多,全校都来看你困在下水道里的脚。凌晨3点,第25小时,摄氏25度。我们已经走了24小时了,整整公里。我的脚底开始疼痛,视线也越来越模糊。但是我们说好了要一直走完公里,不睡觉。我不能做先喊停的那个。他开始频频回头看我。“我累了,要不我们停下来歇一刻钟?”他说。我坐下来揉脚、换袜子。我的大脑开始回放他在20个小时内走完公里的经历;他已经跟我说过好几次了。那是在PCT的杰斐逊山附近,步道上上下下;而如今大盆地起伏平缓,他竟然不能刷新上次的速度纪录,一定是因为我。我看着他,说:“我们歇一歇吧,就歇到天亮。我在黑夜里走不快,只能耗尽体力。等天亮了,我就能把夜里丢失的速度补回来了。”我感觉自己很没有说服力。他不作声。我们走了一小会儿,路过了几顶帐篷、几片满是牛粪的水渠。在山坡顶上的某片空地,似乎再没更好的去处,我们停了下来。准确地说,是他停了下来。我也不说话,开始倒腾睡袋和睡垫。“你生气了吗?”我忘了在那天黑夜里,我有没有说对不起。当然,我也忘记了他的回答。在河的另一边,舞蹈老师说:跳完了,别赶快坐下,会变成大屁股。舞蹈老师的丈夫是个钢琴老师,他们的女儿教你钢琴。那姐姐的指甲油总是换颜色,红橙*粉。舞蹈老师的第一节课,所有的女孩躺倒在舞蹈教室的地板上。她开始帮每个人压腿,“把筋撑开”,把小腿和膝盖,一直推到人的脸上。每一个被压过腿的小孩,都会尖利地大哭,泪珠飞蹦,眼红耳赤,嘴巴弯曲成热带水果的形状。你是最后一个受刑者。在你右边,泪水成了一片海洋。你知道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,便闭上了眼睛。凌晨四点半,第27小时,摄氏23.5度。一只狗把我们舔醒了。准确地说,是头灯的白光把我们照醒了。狼人、狼女和他们的大狗,在白光的后面,显出淡淡的轮廓。几句抱歉后,他俩匆匆走开,我和Deep却再也睡不着了。“你打算怎么办?”他问。一时间,我哽咽住了。“我会吃止痛药。”他没有说话。“如果是你一个人走,速度会快很多吧?”他没有否认。我们平躺,天边泛起鱼肚白。夜还未尽,温度没有比两小时前冷多少。我们昨晚匆匆摊开睡袋睡垫,竟没有发现周围满是牛粪。在七月的大分水岭盆地,怀俄明最宽阔炎热的绝望大草坪的凌晨四点的一堆牛粪中间,被狗舔醒,还要再赶一百公里的路。这一切再“浪漫”不过了。我恨他,恨他给了我这个此生惟一的机会,让我来陪着他走过这公里的沙漠。这是多么重大的使命啊。换做你,你会把这个机会给谁?那个人于你,意味着什么?一定不是任何人,都能让你愿意陪伴行走48小时的,不是么?可我终究无法感到骄傲;我宁愿相信,自己在他心中,什么也不是。可能他没有看见我的残缺,没有更好的选择,也可能他没有认真分析过、只是莽撞地相信了我。可能我不愿相信他,只是因为我不愿相信我自己。但他还是相信了。相信。相信。我在嘴里嚼着这个词。还有比它更残忍的字眼吗?我们起身赶路,他不肯走快。也许是意识到了清晨的莽撞,他开始变得小心翼翼,聊起他在千里之外的空荡荡的房间。我回头看了他一眼,突然想超过他、比他走得更快。止痛药和咖啡因片在起作用。“你永远不会知道,我对这一切是多么感激。(You’llneverknowhowthankfulIam.)”我说。在河的另一边,外婆和母亲在通电话。母亲每周打来一次电话,她会和外婆聊很久很久,但很少跟你说话。你为此心怀感激,因为你并不知道要跟母亲说什么。你记得她和你在Z城的夜晚散步。你好奇地抓起一把路边的石灰,塞进嘴里。母亲惊惶地带你满世界找水龙头,绕着楼房跑,沿着街道跑。夏日的香气从桂花树渗出来。你记得母亲在床边哭泣,不知从何时开始,也不知是为了什么。你不记得父母间的任何争吵——你甚至不记得他们之间的任何对话。你只看到父亲温和地推开了门,让你出去看看电视。你不走。很久很久以后,家人告诉你,母亲离开的那天,你哭得多么歇斯底里。而你,竟全然忘记。上午9点,第31小时,摄氏29.7度。在一个土坡前,我一个踉跄,差点又飞了出去。他在我的身后,还没赶上来。镇定下来之后,我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。大盆地让我孤独,而他让我更孤独。如果我真的摔了出去、受伤了,谁能让我平安出去?只有我,只剩我。他的计划会泡汤,而最后充满负罪感的,除了我,还会有谁呢?我愤怒:一定是他,挡住了我的风景,让我看不清脚下的路了。我任他的身影越来越大,遮住了整个大盆地,遮住了整个分水岭。一定是大盆地,在刻意保护我,敲我愚钝的头。大盆地从不会抱怨不公平。要怪就怪我的心,只有巴掌那么大,任荒原和他的身影,此消彼长。荒原的存在,何曾是为了我啊。我开始越走越快,竟把他抛在身后了。我超过了狼人狼女和他们的大狼狗:“一会儿Deep经过的时候,叫他走快点儿!”真解恨。在河的另一边,你和母亲再相见,竟然是九年之后了。你们在东南亚的某个国家,参加了同一个旅游团。第五天的时候,母亲因为心率不齐,不得不先行离开。你认识了同行的男孩。他比你大三岁,来自你的故乡。你喜欢他。他在巴士上,突然就坐到了你左边,吻了你。他不肯放开你的手,连飞机上也不肯,连在你所有家人前也不肯。他叫你去飞机上的厕所和他碰面。他脱下裤子,露出生殖器。你不知道他要做什么。你以为,接吻就能怀孕。十二岁尾巴上的那个事件,很快就被家长们扼杀了。飞机上什么也没发生,但你开始怀疑普天下所有的男性,开始害怕接电话。傍晚6点,第40小时,摄氏28.2度。疼痛也是有生命的。疼痛存在的意义,就是被人感知。疼痛也想繁衍,想生儿育女千秋万代。疼痛的求生欲比你更强。它饶不了你。我已经吃了16片止痛药了——从凌晨起床开始,每2小时吃两片。我不知道这种止痛药会腐蚀内脏;我只想走出去,走出这该死的大盆地。止痛药,仅仅是止的脚底的疼痛吗?脚不疼,心也不会疼。止痛药分明是迷*药。我们在午后歇息。他追上来之后,我们开始一起行走。他开始用下一个水源地的距离引诱我,“再走8公里”“只有6公里了”“我们在下个水源休息吧”。他毕竟是他,我是追不上的。卡洛斯和长沼赶来了,*刀叔和奶爸也来了,就连萨拉也赶来了。我在华盛顿的暴雨之后醒来,雨水溅湿泥土,泥土粘到睡垫上,睡垫被卡宏山口的大风刮飞了,飞到奶爸写的签到簿里:“中国石头的睡垫被刮飞,请留意。”签到簿里签了好多好多的名字,我谁都不认识,只有一段模糊的字迹,写字的人的墨水干了。我一定认识那人。他是谁呢?大盆地那么宽广,宇宙间任何的戏,都有了宏大的背景。风猛烈地刮过来,东方的乌云攒动,黑色的天幕里,有一只大手,拨动着云团。我看着云朵们移动的方向,和我们的路成直角。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落下来。他没有放慢速度的意思。我开始小跑,速度起码有6公里/小时。奇怪的是,我们之间的距离并没有因为我的加速而减少。他头也不回,我突然想倔强地追上去。好不容易,追到他的身边,他完全忽视正在跑步的我。我像个撒娇的小屁孩儿,在他前面左追右堵。他不耐烦地说:“你在做什么?”我只想摆脱掉心里的魔*啊,他们拥过来了。而你终究是无法帮我了。我走在他的左边,一边流泪,一边小跑赶上他,一边偷偷地想,这一切一定不能让我的父母和外公外婆知道。太阳渐渐沉下去了,黑夜就要来临。在二十年前的某张床上,有个小女孩经常尿床,还在每个夜晚哇哇大哭、不肯入睡。她总是哭吼着一句话:外婆啊,你别死,你别死。外婆终究会走进房间,扶在床沿,摸着你的头。你终究会睡着的。我越想,泪就越止不住地流。他试图跟我说话,我没有回答。远方的黑云奔袭而来,它们在我们右侧的田野上聚拢、舞蹈。天边有一道无声的闪电。他停下来了,这次是真真正正地停下来了。他说对不起,张开双手抱着我,让我在他胸口哭泣。可他终究还是会继续走的。在河的另一边,你虎头蛇尾,在吃饱之后依然饥饿,在快乐的时候感到怀疑。记忆的重量不需要深仇大恨天地崩离,每个人的河流都有你看不见的底。凌晨1点,第47小时,摄氏24.7度。你们在黑暗的大盆地上走错了路。短暂的休战之后,他依然懊恼。本以为找到了抄近路的办法,又不得不因此多走一英里。就像47小时之前一样,你又边走边睡着了。他叫你的名字,你竟然没有听见。雨水一定是落在了你们的身后。你们在两天里,睡了不到两个小时,走了两百公里。连荒原上的风,都追不上你们了。他看你困了、累了、开始对止痛药适应了,便知道该停下了。你们坐在路边,他十分钟前把方便米饭用水泡在罐头里,现在可以吃了。有几辆卡车经过了你们,你们知道目的地——大西洋城——就在黑暗深处。他在沙漠灌木里找到了一片平地,搭起了帐篷。你倒头就睡,一夜无梦。长沼是让我仰望的北极星,高高地悬挂在天上,可望不可即。然而Deep不同,他是我的同类。我最熟悉的风景,是他的背影。在另一个世界里,他的手臂常在岩馆里悬挂着、或者扔着飞盘。他的大脚,常在扁带上走。他的嘴,用来吹小号。他的手,用来弹钢琴。他看过好些我想要看的书,在15岁读尼采和歌德,在16岁读凯鲁亚克,在18岁读村上春树。他是脑手术医生和营养学家的儿子,跟男生谈过恋爱,记不清前女友的数量。他的吻很短促,像密集的雨点,让人猝不及防。行走,就是一场宏大的走火入魔。只是愚钝如我,总是把对土地的热恋,转嫁到对某个人的奢求上。我早已不在走路,我在走他。站在大盆地的尽头,你突然就接受了。这个人就是你此时此刻,身边惟一的那个人了。不管昨天的昨天、在河的另一边发生过什么,一切都只为把你带到这一刻,带到他的身边。没有别的地方可去,也不可能是别的人。你为了他,再看不到日落中的羚羊,看不到奔驰的野马。可是看不到的,终归是看不到了。就连被你遗弃的大盆地,也接受了。其实,她早就先于你而接受了你,接受了你的所有近视和短视。你和他,终究都是她的一部分啊。从进入风河山脉的那天起,空气开始浑浊了起来,像罩了一层白布。他们说,蒙大拿着火了,烟雾被风刮向东南方,顺着落基山脉,越过了*石。上次来风河山脉的时候,我走在雨里、泥里、哑口的大雪里,空气凌烈,寒风刺骨。和眼前的薄雾相比,这好似是上辈子的事情。每一次长距旅行,都是一个迷你人生。这样算来,我活了整整5次,经历了5种轮回——各中的觥筹交错、似曾相识,让人迷迷糊糊,算不清楚。我在徒步前、科罗拉多步道、太平洋山脊、阿帕拉契亚、大陆分水岭,风景重复,生活重复,甚至人物设定、故事情节都是重复的。行万里路,终究不一定让人更明智;荒野总有推手,把人卷进同一个漩涡。五辈子之后,我依然不敢跳石头、走雪坡,下山依旧缓慢,雨天依旧怕滑。在科罗拉多步道上那个走路战战兢兢、下山比上山还要慢的恐高女孩,还留在同一副壳子里,没有进化。在Tit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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